7月20日，在比利时布鲁塞尔，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新闻发布会上发言。欧盟委员会当日公布一项提案，提议各成员国将天然气使用量减少15%，以应对欧盟面临的天然气短缺问题 

　　在当前欧洲正面临多重危机的背景下，法德两国作为欧盟核心大国在能源、防务等一系列议题上出现重大分歧，给欧洲一体化走向带来更大不确定性。 

　　法国和德国是欧盟核心国家，在欧盟内部有“法德轴心”之称谓，但法德之间存在矛盾和问题长期以来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就在一个多月前，10月26日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到访的德国总理朔尔茨在法国总统府爱丽舍宫举行了长达3小时的会晤。出人意料的是，两国领导人会晤后原定的联合新闻发布会被取消，两国也没有发表任何形式的共同声明。这一事态，其实一周前就已经显露端倪。10月20日，德国政府发言人宣布，原定于10月26日举行的德法两国内阁部长联合会议推迟到2023年1月举行。 

　　对当前法德之间的紧张关系，法国前总理德维尔潘认为：“法德夫妇正渐行渐远，陷入瘫痪”。而如何应对能源危机和欧洲共同防务争端，是导致这场“夫妇冷战”的两大导火索。 

　　能源政策对立 

　　当前，欧洲正在吞咽自己种下的“苦果”。自2022年初乌克兰危机升级以来，法德等欧盟国家追随美国对俄罗斯实施了多轮严厉制裁，其中对煤炭、天然气等俄罗斯能源的制裁措施导致它们遭遇严重的反噬。如今，欧洲多国面临能源供应短缺、电力和天然气价格飙升困境，企业运转和民众生活受到巨大影响。 

　　德国是欧洲工业强国和欧盟第一大经济体。2021年，德国GDP达4.22万亿美元，约占世界总量的4.4%，在欧盟内约占30%。 

　　但德国工业严重依赖俄罗斯能源。随着对俄制裁的不断加码，能源价格居高不下。此外，近年来德国推行绿色产业发展政策，加快清洁能源发展，这些因素都对德国钢铁、化工等工业企业造成沉重打击。 

　　有观点认为，能源成本飙升将影响德国的制造业，甚至可能从根本上改变德国的工业格局。事实上，一些钢铁、水泥等能源密集型工业企业被迫关闭、缩减规模和生产线外迁，加剧了对欧洲“去工业化”风险扩大的担忧。 

　　9月29日，德国政府宣布投入2000亿欧元补贴受高昂能源价格影响的民众和企业，此举在欧盟内部引起不满。法国和欧盟其他一些成员国政府认为，德国单方面补贴本国的做法，将造成欧盟内部的不公平企业竞争，并可能引发各国的“补贴竞赛”，加剧欧洲通货膨胀。马克龙甚至警告，德国的补贴计划有可能威胁到欧盟单一市场，呼吁德国制定能源政策时不要破坏欧洲团结。 

　　随后，法德两国在10月欧盟秋季峰会上，就“是否设定天然气价格上限”的议题出现分歧。法国、意大利等多数国家主张“限价”，以欧盟的名义统一购买天然气；而德国作为天然气消费大国，竭力反对欧盟对天然气价格设置上限。德国认为，这可能导致天然气销售转移至其他地区，反而加剧欧洲能源供应危机。特别是由于连接德俄两国的“北溪-1”和“北溪-2”天然气管道遭到破坏，德国失去了作为欧盟天然气枢纽的重要地位。 

　　因此，德国主张通过联合采购、增加供应等方式，并试图与西班牙合作推动修建一条从北非经伊比利亚半岛、穿越法国边境比利牛斯山脉再延伸到欧洲腹地的天然气管道，即MidCat项目。但法国反对这一计划，主张建立输送氢能的地中海海底管道巴尔马尔（BarMar）。 

　　至此，法德之间的矛盾由于在能源政策上的诸多分歧而激化。 

　　共同防务争端 

　　2016年，“欧盟全球战略”文件提出了“让欧盟成为更强大、更有力的安全提供者”的目标，其中“战略自主”一词共出现9次。此后，欧洲共同防务建设取得诸多进展，包括法国与德国共同推动欧盟启动“永久结构性合作”（PESCO）、欧盟设立“欧洲防务基金”（EDF）等。 

　　在特朗普政府不断对北约盟友施压、欧洲谋求防务军工领域“战略自主”的背景下，2017年，法国总统马克龙和时任德国总理默克尔共同发起了欧洲“未来空中作战系统”项目（FCAS）。按照计划，该项目将投入80亿～1000亿欧元，目标是在2027年实现下一代战斗机演示机的首飞，最终从2040年起全面启用新一代战机及作战系统。 

　　目前，欧洲尚无自己的第五代战斗机，德国空军装备的“台风”战机属于没有隐身性能的第四代战机。因此，欧洲要实现战斗机的更新换代，要么选择从美国手中采购，要么就需要由欧洲自主研发生产。 

　　2020年，德国曾决定放弃购买美国洛克希德-马丁公司生产的F-35战斗机，转向空客集团生产、改进的第三阶段增强型“台风”战斗机，用来替换本国空军原有的老旧“台风”战斗机。 

　　然而，今年2月乌克兰危机升级后，朔尔茨政府宣布大幅增加军费投入，加紧实现国防装备的升级换代，于2030年前采购美国F-35战斗机。 

　　德国作为北约成员国，从美国购买军备来加强自身军力和跨大西洋联盟防务能力，貌似无可厚非，但对于近些年来号召欧洲“战略自主”的法国来说，德国在防务领域不优先支持欧洲本土战斗机项目——欧洲“未来空中作战系统”的行为，不免令其心生怀疑。 

　　事实上，由法德主导、西班牙参与研发的“未来空中作战系统”，不仅仅是新一代战斗机，还是一个通过“作战云”将现役战机、下一代战机和无人机等加以协同的空战体系，并将实现与陆海空领域的系统装备融合。它既体现了法德作为欧盟核心国家推动欧洲共同防务合作的政治意愿，还能逐步增强欧盟在安全与防务领域的战略自主。 

　　此外，欧洲自主研发生产新一代先进战机和空战系统，一方面有助于强化应对来自俄罗斯的军事压力，另一方面也可以保持欧洲国家在航空工业领域的领先地位，提高自身在世界军火贸易中同美国抢夺中东等地区市场份额的竞争力。 

　　显然，“未来空中作战系统”作为欧洲军备联合研发合作项目，是欧盟推进共同防务建设、实现欧洲“战略自主”的一大举措。德国花巨资购买美国F-35战机的行为，对遭受疫情冲击而陷入经济低迷的欧洲来说，显然是一笔“肥水流了外人田”的军火生意。 

　　这对素有“大国情怀”、希望扮演欧盟领导者角色的法国来说，意味着一种对合作伙伴的不信任。更有甚者，由德国发起的防空军备与导弹防御系统升级计划“欧洲天空之盾倡议”，吸引了13个北约国家以及芬兰的加入，而法国却不在其中。对此，法国议会国防委员会副主席让-路易·蒂埃里奥认为，德国更加关注东欧的安全和防务，却忽略了同法国的军备联合研发项目。 

　　总之，目前法德两国在武器联合研发和其他防务合作方面都已经出现矛盾，这表明长期以来，欧盟内部关于欧洲安全的“欧洲主义”和“大西洋主义”之争仍在持续，而法德“战略共识”的缺失将给未来欧盟防务一体化带来不确定性。 

　　法德“夫妇”谁当家？ 

　　在当前欧洲正面临多重危机的背景下，法德两国作为欧盟核心大国在能源、防务等一系列议题上出现重大分歧，给欧洲一体化走向带来更大不确定性。而这背后，是关乎欧盟前途命运的内部撕裂与领导权之争。 

　　首先，此次法德关系紧张是削弱欧盟团结的内部撕裂之一。法德是欧洲一体化的“双引擎”，法德友好向来被视为欧盟团结的重要象征。但法德将原定在今年10月举行的部长级会议推迟到2023年1月，这种情况在战后法德实现和解以来的两国关系发展史上实属罕见。 

　　按照1963年《爱丽舍宫条约》及之后惯例，法德部长级会议每年至少举行一次，以便协调双方政策立场，对共同推进欧洲一体化具有重要的象征性意义，从1963年首次会议以来，法德部长级会议从未被取消过。因此，该会议可以说是观察法德关系、欧盟运作和欧洲一体化进程的晴雨表。 

　　上一次会议因新冠肺炎疫情，在2021年5月以视频方式举行。虽然今年会议只是“推迟”而非“取消”，但实际上，在即将结束的2022年，便可能没有例行法德部长级会议。这显然不利于法德尽快修复两国的紧张关系，也暴露了欧盟内部的撕裂。 

　　其次，此次法德矛盾的实质，是关于欧盟事务领导权的一轮争夺。 

　　表面上看，德法之间在应对能源危机和在欧洲共同防务方面的分歧与争端，源自于双方经济利益和安全关切的差异。但深层原因在于，法德两国虽然都倡导和推动欧洲一体化，但方式和目标却不一致，双方在不同时期、不同领域或议题上都各自发挥一定的主导权。 

　　法国作为联合国安理会常任理事国是欧盟中的政治大国，德国则是长期被视为欧盟经济的火车头，它们需要不断谈判、相互妥协、汇聚共识，才有可能联合扮演欧盟的领导者。 

　　然而，2021年德国联邦大选后，由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组成的“交通灯”联合政府内部协调不畅，而2022年马克龙虽然成功连任法国总统，但对国民议会的掌控下降，与此同时，波兰、匈牙利以及波罗的海国家在今年乌克兰危机升级后对欧盟事务的话语权上升，使“法德轴心”受到内外诸多压力的影响，两国在关乎欧盟前途命运的联盟扩大、决策机制改革等问题上展开了“谁当家”的争夺。 

　　当然，法德之间相互指责甚至发生冲突，但也存在广泛的共同利益。从历史与现实看，法德嵌入式双边合作已经具备较为成熟的规制基础，此次矛盾不至于导致两国“友谊”完全破裂。 

　　事实上，11月25日法德签署了一份双边团结声明，强调两国将在能源领域紧密合作；针对美国的《通胀消减法案》等挑战，法国和德国日前表示两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法国经济、财政及工业、数字主权部长布鲁诺·勒梅尔说，如果欧盟与美国无法达成“妥协”，法国和德国将竭尽全力保卫欧洲经济。法德正如历经风雨考验的一对“夫妇”，一路走来难免有争吵，但不可轻言双方何时走向分道扬镳。 

　　作者简介：赵纪周，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文章来源：《环球》，2022年第25期。已获得作者授权。